许多细心的人应该都会看出,张择端《清明上河图》中的城门是不设防,没有一名士兵把守,城墙上也没有任何防御工事,有一段城墙还坍塌了。进入城门之后,也不见任何城防机构驻扎,宋政府只在靠近城门的城内大街边设一个商税所,向进城的货商收税。一名闲汉模样的人还登上城楼,探身看着大街上的人来人往。
(张择端《清明上河图》上的城门)
而在仇英本《清明上河图》中,城墙高耸,上面修建有箭垛;城门外设了一道大栅栏,过了大栅栏,进入城门,里面又有一个瓮城;陆路城门旁边,另有一个水道城门,门外有官兵把守,门内同样建有瓮城。穿过瓮城,才算进入了城内。城内第一个建筑物,便是城防机关,不但驻有重兵,还陈列出各种武器,以示威慑,又安放着三个警示牌,上写“固守城池”“盘诘奸细”“左进右出”。可谓戒备森严。
(仇英《清明上河图》上的城门)
清院本《清明上河图》的城防,也是很严密,不但城墙看起来更为雄伟、坚固,城门外设了大栅栏,城门内有瓮城,还有士兵把守的城防机关,同样挂出“固守城池”“盘诘奸细”的警示牌。
(清院本《清明上河图》上的城门)
有些研究《清明上河图》的学者,比如故宫博物院的余辉先生认为,三幅《清明上河图》的不同城防形态,显示了北宋晚期东京城的防备松散。不过,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,我倒觉得相比之明清时期,宋代的城市可能更加自由、开放,也更具商业性格,政府对于城市的治理,更注意主动发展工商业,以期征收到更多的商业税。
【栅栏】
宋代城市的自由与开放性,还可以从《清明上河图》另外的一些细节看出来。另一位研究《清明上河图》的学者、同济大学博士后刘涤宇先生通过比较各个版本的《清明上河图》,发现不管是明代摹本,还是清代摹本,画面中的城市街巷口几乎都多了一道设置——栅栏。这些栅栏,应该是明清时期城市常见的设施,否则画家不会凭空将它们画入图画中。今天的北京还保留着“大栅栏”的地名,那就是从明清时期流传下来的名字,因为明清北京的胡同口,一般都安装了大栅栏。下图是清院本《清明上河图》上的一处栅栏:
(清院本《清明上河图》上的栅栏)
明清时期的城市为什么会出现大栅栏?这是夜禁制度的产物。《大明律》与《大清律》均规定:“凡京城夜禁,一更三点,钟声已静之后,五更三点,钟声未动之前,犯者笞三十。二更、三更、四更,犯者笞五十。外郡城镇各减一等。其公务急速,疾病、生产、死丧不在禁限。其暮钟未静,晓钟已动,巡夜人等故将行人拘留,诬执犯夜者,抵罪。若犯夜拒捕及打夺者,杖一百;因而殴人至折伤以上者绞,死者斩。”
也就是说,从“一更三点”(大约是晚上8:12)开始,街市上禁止出现行人,违者即为“犯夜”,是会被抓起来打板子的。大栅栏便是为配合夜禁制度而设立的,每晚夜禁开始,栅栏即关闭、上锁,将街巷变成封闭线段。
乾隆年间的一道法令称,“外城各街道胡同设有栅栏至为严密,交五城不时稽查,务令以时启闭”。栅栏入夜关闭之后,“自王(爷)以下官民人等,概禁行走,步军校等分街道,轮班值宿”。可以说,明清时期的城市是控制型的,至少在夜间,城市是受到严密控制的。
而在张择端笔下的《清明上河图》中,我们寻遍城市的每一个角度,都找不到一处这样的栅栏。记录东京与临安城市生活的《东京梦华录》《武林旧事》《梦梁录》也无一字提到“栅栏”或类似设施。这表明,宋代城市的街巷日夜都向市民开放。
事实上,古老的夜禁制度在宋朝已经松懈,并趋于瓦解。按刘涤宇先生的研究,宋代城市还保留有夜禁之制,但禁夜的时间起点调整到三更(大约晚上11:00),五更时夜禁结束。夜禁时间大大缩短了。不过,我们看宋人的笔记,还可以发现,在宋朝城市,有些地方是彻夜喧闹的,如《东京梦华录》载,“(东京)夜市直至三更尽,才五更又复开张。如耍闹去处,通晓不绝。”《梦粱录》载,“杭城大街买卖,昼夜不绝,夜交三四鼓,游人始稀;五鼓钟鸣,卖早市者又开店矣。”可见宋代的夜禁制度即使还残留,也已经松懈下来。
因为夜禁制度的松懈,宋代城市的夜市非常热闹,夜生活十分丰富。宋人笔记《铁围山丛谈》记录的一个细节,可印证汴梁夜市的繁荣:“天下苦蚊蚋,都城独马行街无蚊蚋。马行街者,京师夜市酒楼极繁盛处也。蚊蚋恶油,而马行人物嘈杂,灯光照天,每至四更鼓罢,故永绝蚊蚋。”彻夜燃烧的烛油,熏得整条街巷连蚊子都不见一只。
其实从张择端《清明上河图》,我们也能够间接看出宋代夜禁制度的松弛:画面上,东京城外的“脚店”(小型酒店)与城内的“孙羊正店”(豪华大酒店),门口都安装着“灯箱广告”:
(张择端《清明上河图》上的脚店灯箱广告)
(张择端《清明上河图》上的正店灯箱广告)
为什么宋朝的酒店要装“灯箱广告”?因为夜间要营业,夜色下,“灯箱广告”闪烁着灯光,显得非常抢眼。这跟现代都市到处可见霓虹灯广告是一样的道理。可惜入元之后,夜禁又趋于严厉,《元典章》规定:“一更三点,钟声绝,禁入行。五更三点。钟声动,听人行。”《马可波罗游记》也记述说,在元大都,“夜间,有三四十人一队的巡逻兵,在街头不断巡逻,随时查看有没有人在宵禁时间——即第三次钟响后——离家外出。被查获者立即逮捕监禁。”明清延续了元制。也因此,我们看仇英本《清明上河图》,或者清院本《清明上河图》,都找不到一处“灯箱广告”,可以想见,入夜之后,城市会多么寂静、昏暗。
【金明池】
张择端《清明上河图》与仇英本、清院本还有一个最明显的差异:张择端本画到城市最繁华处,便戛然而止;而仇英本与清院本都画出了北宋的皇家林苑金明池——其实是明清皇宫的映射。
(仇英《清明上河图》上的金明池)
(清院本《清明上河图》上的金明池)
不管是仇英本,还是清院本,画中的金明池都是危墙高耸,跟外面的市井世界完全隔开,林苑占地面积极大,亭台楼阁非常华丽,尽显皇家气派。池上正在举行龙舟比赛,划船的与观赏的尽为宫廷中人,稀稀落落,看起来很是冷清。也许画家想描绘的就是北宋的三月三金明池龙舟争标吧。但宋朝的金明池龙舟争标是这样子的吗?完全不是。
虽然张择端的《清明上河图》没有画出金明池,但宋代还是流传下一幅《金明池争标图》(传为张择端所画,但从画风看并不像),让我们在千年之后,还有机会真切观看到宋代金明池争标的闹热场面:
(传张择端的《金明池争标图》)
画上的水秋千、水傀儡、划龙舟表演,我们暂且忽略不顾,请注意看岸边观赏表演的人群,密密麻麻,摩肩接踵,人头攒动。那是什么人?皇室成员?政府官员?都不是。是寻常市民。
原来,宋朝时,一部分皇家园林是定期对市民开放的,每年的三月一日至四月八日,金明池都会准时“开池”,任士庶游玩。开池之期,宋政府会在金明池举办盛大的水戏表演,吸引无数市民慕名而至,一时间,游客如蚁,观者如堵,“虽风雨亦有游人,略无虚日矣”。金明池上的宝津楼,是皇帝观赏水戏与赐宴君臣的所在,“寻常亦禁人出入,有官监之”,但在开放期间,天子与民同乐,门口也是“皆高设彩棚,许士庶观赏,呈引百戏”。每有御驾亲临,游人亦不须回避,争相观睹。
张择端生活的北宋宣和年间,金明池甚至在夜间也对外开放:“宣和……乙巳之春,开金明池,有旨令从官于清明日恣意游宴。是夜,不扃郭门。贵人竞携妓女,朱轮宝马,骈阗西城之外。”
仇英本与清院本却将金明池画成一个巨大的封闭空间,空显皇家气势,却无半个游玩的平民,想来明清时,人们的观念中已经没有了“平民百姓可以游览皇家园林”的观念。事实上,明清的皇家林苑确实也是封闭的,再无宋时的开放性。
这一番比较下来,我还是觉得宋代的城市更有魅力。你觉得呢?